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鬼谷子的局(1-10卷)在线阅读 - 第563章 辞郢都陈轸访友征北胡苏秦献策

第563章 辞郢都陈轸访友征北胡苏秦献策

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够浇醒楚怀王吗?想到八万将士的鲜血外加河西的六百里失地未能使当年的魏惠王清醒,苏秦对怀王的信心也迅速降低,末子化作一个小小的好奇:如果他到楚国,结果又会如何?楚怀王肯听他吗?
  苏秦闭目。眼下楚国上下皆恨张仪,作为张仪的惟一对手,怀王有何理由不听他呢?只要怀王听他,他有信心游说王叔,继续推动屈平功亏一篑的改制,修好楚、齐关系,重结纵盟。至于燕国,还得靠燕人自己,眼下倒是不急。他必须等到燕人完全闹腾起来,齐人治理不住,他再与赵王推出公子职……
  也是巧了。苏秦刚刚想到赵王,外面一阵脚步声急,飞刀邹赶过来,小声禀道:“主公,赵王有请,车在门外!”
  苏秦应过,打开门,换上朝服,其实就是改良过的胡服,坐上宫车觐见赵王。
  觐见地点在赵宫偏殿,将他引入的是新上任的宦者令曾平。
  除赵王之外,殿中坐着五人,肥义、赵成、赵豹、楼缓及一个年轻人,皆着胡服。赵王身边余下一个空位,显然是留给苏秦的。
  这是一次重要的御前会议,看样子,他们已经议有一时了。他们的中间摆着一幅图,很大,是由三张羊皮拼缝起来的。
  苏秦瞄一眼那图,晓得他们是在议论北胡的事。
  “来来来,”不及苏秦见礼,赵雍就指着年轻人,“介绍你个人才,中山人乐毅。”看向乐毅,笑道,“乐毅,你一直想见的六国共相,苏秦,就是这个人!”
  乐毅起身,与苏秦拱手揖礼,互相客气几句,各自坐下。
  “乐毅,”赵王看向乐毅,“你将胡地情势给苏大人扼要介绍一下。”
  “苏大人,”乐毅拱手,“晚生刚从胡地回来,这张图是晚生画的,不一定准确。所有情势都在图上,晚生就图扼要解释一下。”指图,“从这儿到这儿,有一连串的山,时高时低,胡人管它叫达兰喀喇,意思是有七十座大黑山。此山由东至西约二千多里,南北均宽一百多里,最窄处八十来里,宽处过二百。此山以北,尽是大漠,广阔无边,居住的是北胡人。北胡人部族极多,以放牧为业,各部族人数不定,飘来忽去,没有哪一族有固定地盘。由东至西,此山可分为四段,第一段约十几座黑山,这儿的胡人归附燕人,因而是燕人的地盘。第二段,有九座山,属于代郡,眼下归属于赵地。再西,约五十座山,主要居住两大部族的胡人,以这一条叫喀布的水流为界,喀布水以西,是大林族,我们叫他们林胡。林胡的活动地盘很大,东至喀布水,西到达兰喀喇山的最西端,北交大漠,南接义渠。这儿是河水,在河水的这一段,南北大林子里,皆是林胡人来往,总数约二十来万,男人剽悍,可搏熊罴,擅长射猎。喀布水以东,一直到代郡,是楼烦人的地盘。这个地盘有多大,相信诸位都比我清爽。喀布水以东,多是草原,楼烦人对自己不称楼烦人,称草原人。草原人不善耕种,居无定所,住的是由皮革制成的帐篷,所有家当装在高车上,由马拉着。他们喜欢游牧,待草长季节,哪儿草好就到哪儿放牧,沿水道流浪,主要水道是这些,弯来绕去,大多流进河水里,还有一些流进这个海子,就是这儿,他们叫扎什那海,意思是最后的家园,但凡大灾之年,这儿是他们的最后归宿。大林人有河水滋养,过得富足,草原人稍苦一些,人口也少,只有十多万,男人善骑射,以牧马为生,所牧之马高大雄健,善奔走,堪称良马,燕、赵、秦、中山等地的战马大多从他们手中购买。”顿住话头,看向苏秦,“苏大人,我想说的大体是这些。对了,”指着一条水道,“冬天来了,草原人的王移居这儿,北面是草原人的王山,他们叫大黑山,能够为他们挡住北风。前面这条水道,他们叫大黑水,可供人畜饮用。”
  乐毅前面讲的一大段皆是闲言,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肥义,”果不其然,赵雍看向肥义,“对相国讲讲你的收获。”
  “苏相国,”肥义朝苏秦拱个手,指向地图,直入主题,“胡人情势,一如乐毅所述。肥义想补充的是军事,林胡有能战壮男不下五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二万五千。楼烦的能战壮男不下四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有二万。林胡人日子富足,相对平稳,很少出林骚扰,主要防备的是南方与西方的犬戎部族,再就是从大山北面来的北胡草原人,因为达兰喀喇山南陡北缓,漠北的胡人时常过来寻他们的麻烦。林胡与楼烦两族大多住在达兰喀喇山南,以林地边缘为界,唇齿相依,少有冲突。我们的麻烦多在楼烦人。春、夏、秋三季,楼烦人逐水草而走,顾不上生事,俟冬季来临,他们无处可去,就将老弱妇孺留在居处,壮男则四处骚扰,不仅扰我,也扰其他部族的人,包括秦人,尤其是灾年。譬如今年,春夏秋尽皆干旱,不少水沟断流,蝗虫、老鼠肆虐,牧草受灾面积大,楼烦人就慌了。他们分作两部,一部向漠北游牧,一部沿河水东岸向南,一路惹下不少麻烦,还好大家见他们受灾,也都忍让了。今年严冬,他们的日子更加难熬,或有所动,扰我边邑!”
  肥义的本意不言自明,若打楼烦人,当下是最好的时机。且赵王他们已经决策出征,请他苏秦来,不过是出于礼貌。
  苏秦冲他笑笑,看向赵王。
  “苏相国,”赵雍抱拳,“如何应对楼烦与林胡,寡人实在头大,相国主意多,可有良策?”
  “欲征胡人,须知胡人。”苏秦笑笑,回个揖礼,看向众人,“在下敢问诸位,可知胡人?”
  在场诸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苏秦此问,犹如是在鲁班跟前耍大锛,因为在场诸人,除却苏秦,没有一个不熟知胡人,尤其是肥义,本就是个胡人。
  但发问的人是苏秦!
  “胡人,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的人呀!”赵造一脸不屑,朗声应道,“他们不修边幅,不刮胡须,不知礼仪,不洗澡,身上早晚都发出一股子臊味,还寡廉鲜耻,只计利害,不计脸面,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认怂,逃跑非耻,不知孝悌,不敬老人,不恤孤寡,父死妻其继室,兄死娶其嫂……言而总之,胡人就是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
  赵造讲的是常识,谁都晓得的,以苏秦之智,自也晓得。
  见众人没有应和,且所有人都在看向苏秦,赵造方觉自己没有应到点上,也看过去。
  “赵将军讲的是,”苏秦朝赵造拱个手,给足他的面子,“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还不大洗澡的人。在北为胡,在西为戎,在东为夷,在南为蛮。不过,细究起来,戎人并不完全居住于西方,胡人亦非完全居住于北方。譬如说燕国北地的孤竹、令支等族,就是戎人,叫山戎,与燕人、齐人有过征战;而狄人,如潞氏、皋落氏、甲氏、留吁、铎辰、廧咎等部族,两百年前曾东出太行,灭邢伐卫,扰乱中原。”看向众人,目光落在赵雍脸上,“秦在山中时,曾读过先生所藏一书,专门述及这些人。就书中所述,胡人当是羌人,在西的叫戎,在北的叫狄,本为外族,由西域而来,侵入我华夏领地,与我华夏之人杂处。华夏之人农耕于平原沃野,戎狄之人则游猎于山林、草场。唐虞时代,戎、狄臣服,朝贡于我。至夏、商二朝,狄人一支立国,号鬼方,就游荡于今朝义渠、林胡、楼烦等部族所居之地。鬼方兴盛时不听商王,武丁伐之。鬼方抗拒三年,战败臣服。至纣王,封鬼侯为三公,之后寻隙醢之,鬼方族人四散。及至大周,鬼方族人易名猃狁。至平王东迁,猃狁分作南北二狄,与晋人杂居。在南部的狄人又根据衣着,分作赤、白二狄,赤狄尚赤衣,白狄尚白衣。白狄受制于晋人,东迁至太行山,立中山国;赤狄则散居于吕梁、上党等山地林中,今已四散。北钬就是今朝的林胡、楼烦诸部族了,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向南,袭我中原列国,向北则入大漠,与漠中胡族交通往来。”
  显然,苏秦做足功课了,娓娓道来,将中原之外的胡人家底一一抖落,且理得井井有条,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不过,”苏秦看向赵造,笑道,“赵将军所言,有一点儿在下并不认同,就是胡人是不开化的人。”看向赵雍,“就秦所知,胡人非但开化,且在很多地方是我们华夏之师呢。”
  “啥?”赵造差点儿跳起来,“胡人是我华夏之师?”
  “譬如说,我们今天所尚行的胡服与骑射!”苏秦指向在场诸人所穿的胡服。
  “那是我们要对付他们!”赵造不服。
  “大王倡导胡服,并不完全是对付他们,是不?”苏秦看向赵雍,笑笑,转向赵造,“我有胡服与骑射,战车就不是对手,步卒也不是。当年齐人战胜大魏武卒,用的就是骑卒。就秦所知,那些骑卒穿的严格说来也是胡服,因为通常的战袍是骑不到马上的。如果不出所料,大王所行的胡服,在未来肯定会成为我华夏人的流行服饰,至于骑射,是胡服的必然结果!”
  见苏秦如此肯定胡服与骑行,还将之拔到这般高度,赵雍心里美滋滋的,朝苏秦竖个拇指。
  “那……”赵造吧咂一下嘴唇,“除开这个,还有什么?”
  “多去了!”苏秦接道,“就秦所知,我华夏的冶金术,就是从羌人那儿学来的,还有伏羲在演八卦时,依据的是河图与洛书,无论是河图还是洛书,其实也都是由这些胡人传进来的。”
  “啥?”赵造惊掉下巴。
  “你们想想,河出图,洛出书。图与书,一个见于龙马,一个见于神龟,无不是由水里的动物驮过来的。这个说明,此二物,均不是我们本有。”
  “是拜上天所赐!”赵造叫道。
  “你可以说是上天所赐。”苏秦应道,“不过,在谷中时,在下曾向鬼谷先生求问此事……”
  “鬼谷先生怎么说?”赵雍急不可待了。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据先生所解,此二物皆是由西域传来,即由上古的羌人,也就是今天所讲的胡人,传过来的!”
  “那么远的事,他怎么晓得?”赵造质疑。
  “鬼谷先生无所不晓!”苏秦朝鬼谷方向揖个大礼,一脸虔敬。
  “就算是,可他们的做派,我就是看不顺!”赵造愤愤不平。
  “其实,我们与胡人,只不过是习俗不同。我们种田,食粟;胡人放牧,食肉。种田需要安居,安居就要起房造屋。食肉就要游牧,游牧就是追逐水草。我们安居一方,邻里相处,姻亲相通,惟行礼仪才能和谐息争,而胡人追逐水草,居无定所,皆往水草肥美之地,比拼的是速度与力量,礼仪自然就放到一边了。”苏秦看向赵造,“在我们这儿,笑话胡人不开化,在胡人那儿,一定也笑我们过于酸腐,吃不消我们的繁文褥节!”
  众人皆笑。
  “在下把话扯远了,这还回到眼前。”苏秦敛起笑,指向图中横卧于大漠南侧的达兰喀喇山系,“乐毅所画的这七十个黑山头,在下是第一次看到,确实震撼。它们自东而西,连绵成线,构成一道天然屏障,实为我华夏诸民所争之地。无论是燕人、赵人还是秦人,得到此山,则国家安定,失去此山,则人民困扰!”
  苏秦由远及近,落点却不在人,而在山上,堪称是高瞻远瞩了。
  “看来是寡人想低了。”赵雍肃然起敬,朝苏秦拱手,“不瞒苏子,此番征伐二胡,寡人真还没把此山看得这般贵重呢!”
  “敢问大王所重?”苏秦拱手,反问。
  “在过去是,一为胡马,二为胡人,三为胡地。现在该倒过来说,一为胡地,二为胡马,三为胡人。请苏子教我!”
  “如果是为胡人之地,大王可击杀他们的壮男,将老弱妇孺驱出他们的家园,放逐他们到北方的大漠里听天由命。如果是为二胡之马,大王可将二胡之人斩尽杀绝,抢走他们的土地与财产。如果是为二胡之人,大王可以得到上述所有。”苏秦侃侃言道。
  在场所有人都可看出,苏秦给出的明为选择,实则无可选择,因为,但凡尚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会选择第三项,何况是赵武灵王。
  “请问苏子,”赵雍改过称呼,“赵雍如何方能做到其三,得到二胡之人?”
  “服其心。”
  “这……”赵雍苦笑,“苏子或不晓得这些胡人,如果能够服其心,我这还用胡服骑射这般折腾吗?”
  “敢问大王,胡人是人否?”苏秦盯住他。
  “这还用说,胡人当然是人。”
  “他们有心否?”
  “是人就有心呀!”
  “既然有心,大王缘何不能服呢?”苏秦不折不挠。
  “唉,”赵雍轻叹一声,“不是说不能服,是没办法服呀!”
  “不是没办法服,是大王没有找到办法!”苏秦淡淡一笑。
  “苏子可有何方?”赵雍倾身。
  “胡服骑射!”苏秦给出四字。
  “这……”赵雍怔了。
  “胡人不是灾荒了吗?”苏秦侃侃而谈,“大王可诱之以利,在边境之地囤好胡人所需之物,不予贸易,放任胡人来抢。胡人抢物,必动用壮男。抢物失义,大王可有充足的理由动用锐骑,截其归路。同时,大王另派锐骑,围其家园,但不击之。在胡人震恐之际,大王可派使者与胡人商谈,责其窃物之罪,给其三条出路,其一,决以死战;其二,离开家园,大漠流浪去;其三,成为大王的属国,标志是,二胡的每一代首领须由赵王任命,向赵王宣誓效忠,作为回报,赵王负责他们的领地安全,保障他们的日用与食物。这是一个双赢游戏,于二胡,得赵可衣食无虞,安居乐业,不用再受周边部族尤其是北地胡人的侵扰;于赵人,可不战而得二胡所有,尤其是二胡壮男,使赵国骑射后继有人。”
  听完苏秦的这番大论,在场人耳目一新。他们讨论将近一日,几乎全是如何作战,如何杀戳,从未思考过如何不战。苏秦给出的方略非但可行,且极其绝妙。先以实利诱使胡人理亏,再以强力迫使胡人屈服。想想也是,青壮外出,他们的家人财产就会失去保护,落在赵人手里。家园受制,胡人壮男想不屈服都难。再说,苏秦开出的条件委实不错,于胡人几乎是一本万利的好事,惟一的委屈是,胡人首领不能再任性,须由赵人任命,向赵人效忠。不过,于胡人来说,赵人任命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说,可以减少因内部权斗而频频引发的流血冲突。
  “苏子所言,你们谁有异议?”赵王看向众人,见纷纷点头,转向苏秦,“苏相国,这事儿定下。征服二胡,得辛苦您了。凡是动粗的活,由寡人干,如何服二胡之心,是相国强项!”
  “臣已决定赴楚,这正说向大王辞行呢!”苏秦急道。
  “不可,不可!”赵雍急道,“大楚国没有苏子,照样是大楚国。小赵国不行,尤其是当下。如果是打打杀杀,游戏射猎,绝对不是事儿。”指向众人,又指指自己鼻子,“如果是服二胡之心,苏子你看看,此地哪一个人能成?”
  众人皆笑起来,也都纷纷挽留。
  苏秦轻叹一声,回他个笑,算是应下了。
  中山军在武力攻占紫荆关、下都之后,趁匡章率部回撤、齐人换防之际,沿太行山脚一路向北拓展,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居庸塞。守卫居庸塞的燕军失去君命,齐人正也顾不上这儿,见是中山军来,无心恋战,一哄而散了。中山军不战而得居庸关,又在居庸塞设置多道关卡,屯军一万。与此同时,中山人顺便控制了由居庸塞向南至紫荆关的大片山地,连带山脚线之外三十里以内的大片沃野,对齐人所占据的燕都蓟城形成居高临下的包抄态势。
  待齐换过主将,安定住蓟城周边各邑之后,公子重蓦然发现,由蓟都向西不到三十里就是中山人的地盘,继而得知居庸关也在中山人手里,坐不住了,写下请柬,召请中山主将司马蜩入蓟都议事。司马蜩称病不来,派个参将支应。
  公子重生气了,欲对中山人开战,但手头兵力只有不足四万,遂将中山人所占的地盘划出一个略显夸张的图,称西部至少五百里的燕国领土被中山人全部占去,中山人的哨卡已经建到蓟城西郊了,要求齐王增派兵士,将中山人彻底赶回北易水。
  齐宣王急召田婴等臣谋议,几案上摆着公子重发回来的燕国地图,中山人占据的地方全被标上红色。望着这些红色标示,朝臣们无不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皆言中山人贪得无厌,不守信誉,更有人陈述赵人所讲的中山狼故事,要求齐王严惩不怠,加兵燕境,将中山人彻底赶回中易水之南。
  自始至终,相国田婴一言未发。
  见大家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宣王旨令改日另议。
  众臣退去,宣王留下田婴,问道:“中山之事,相国未置一言,可有定见了?”
  “臣听我王!”田婴拱手。
  “寡人是要听你!”宣王盯住他。
  “臣听我王!”田婴又是一拱手。
  宣王怔了:“你听寡人什么?”
  “燕国已经是我王的了,敢问我王,最想要的是什么?是燕财、燕地还是燕人?”
  “若是寡人三样都要呢?”宣王略一沉思,应道。
  “燕室财宝已经在向临淄搬运了,至于燕地,”田婴指向依旧摆在案上的燕国地图,“西至居庸关,东至辽东郡,南起中易水,北达造阳,若再加上新近归附的两大胡人部族,方圆不下数千里,我们之前斤斤计较的河间之地仅是燕地的小小一隅,即使我们与中山人目前所占据的所有燕地,也不过是燕地的三分之一。再一个就是燕人。燕地虽大,人却不多,就臣所知,燕人不过两百万,过半居住在蓟都周边,周边山地及燕山以北、辽东郡多达数倍的土地,人口不及一半。”
  听田婴一口气讲出如此之多的翔实数据,宣王心底一下子明朗起来,捋须半晌,看向田婴,给出一笑:“呵呵呵,看来,如何处置燕国之事,相国已是心中有数了。说说看,寡人好开开眼界!”
  “既然我王三样都要,臣之意,”田婴回个笑,给出心中之数,“我当务之急,是搬空燕室财宝,完成第一要;毁掉燕室宗祠,辖制各地郡县,改郡府为都,以制燕民,完成第三要;至于中间一要,燕之地,我王当徐徐图之,尤其是中山。此番伐燕,惟有中山响应我王。中山之所以响应,是因为赵国。赵国夺占涞源,直接威胁到中山腹地了。燕国内乱,如果赵军出涞源东下,攻取紫荆关,夺占武阳并北易水,中山就处在赵国的全面包围之中,中山王睡不安稳哪。幸好赵国志在北胡,中山王得以先一步下手,占了紫荆关,又从我手强取武阳。虽然得到紫荆关,中山仍有一忧,就是居庸关,因为赵人若得北胡,就可经由居庸塞,沿太行山的东麓南下,照样由北侧威胁中山。司马蜩正是考虑到此,方才冒险攻占此塞,居守太行山东麓之地。这样,赵人由南至北,中山皆有守备,中山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嗯,”宣王捋须,眯起眼,“照相国之意,中山之事暂放一放喽!”
  “放一放可有两大好处!”
  “哦?”
  “其一,中山襄助我王伐燕,得此奖励,也是该的;其二,赵得北胡,有中山人守塞扼要,我王可无赵忧。”
  “虽然,”宣王应道,“中山从我手强夺武阳,这又不告而取居庸塞,若不惩处,放任下去,中山坐大,再有觊觎,我当如何是好?”
  “呵呵呵,”田婴捋须一笑,“我王放心,有赵王在侧,中山人是不会坐大的!”
  “嗯,”宣王竖起拇指,当即决断,“中山之事,就依相国!”
  “臣还以为,”田婴的目光从燕地缓缓移向楚国,“北方之患既已铲除,我王该当向南看了。郢都那头笨熊实在过分,早晚想到那个叫宋遗的廷辱我王,臣之肝火就会上涌!”
  “唉,还是再等等吧。”宣王轻叹一声,缓缓应道,“丹阳之战,秦国虽胜,却也折损不少,又丢了漫川关。还有,听说楚人杀到太白顶上,把秦国的巫坛掀了,实力不可小觑啊!”
  “我王圣明!”田婴顺口应道,“此番战败,楚王必不甘心,秦楚想必还有一战。待秦、楚决出雌雄,我王再行出手,必稳操胜券!”
  “呵呵呵,看天意吧。”
  当匡章、孟轲打着仁义的大旗引领齐卒入燕以结束燕国内乱、匡扶天下“正义”时,燕人夹道欢迎;当齐人接管燕人各地城邑、替燕人维护社会治安时,燕人半信半疑;当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土地上争夺划界、吃相难看时,燕人的脸上现出愠怒;当齐人将散落在燕国各地的珍宝一车又一车地运往临淄时,燕人的怒气开始上涌;当齐人公然抢夺燕人私财、强纳燕女为妇时,燕人的怒气达到极至;当齐人焚烧燕室先庙、拆毁燕国社稷时,燕人的怒气迸发了。燕人操起兵器,开始袭击齐人,先是零星袭击,继而是团队袭击,再后是整个城邑起事。齐人亦开杀戒,对反叛者屠家、屠族甚至屠城。燕人整个被激怒了,起事的城邑越来越多。随着齐人防御的收缩,越来越多的城邑被燕人占据。逃亡贵族纷纷露头,四处组织民众对齐人开战。
  公子重向齐王申请救援,齐王增派齐卒三万入燕。然而,此时的燕人犹如滚水锅里的一只只葫芦,按此彼起,按彼此起,齐人莫说是增兵三万,纵使增兵一十三万也奈何不得了。齐人开始一步一步地放弃乡村与周边城邑,龟缩进蓟都及少数几个中心城邑。
  一直在关注燕地情势的公子职坐不住了。
  但让子职不爽的是,他与母后依旧住在赵王的后宫,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赵宫宦者令为他们母子配有多名宫人,且以安全为由严禁他们外出。子职明白,他已成为赵王盒中的一枚棋子,何时将他摆到局中,甚至连将他摆到哪个位置,全得看赵王的心情。
  “母后,”子职支走宫人,压低声音对易王后道,“我想出去转转,这宫里太闷气了!”
  “我也想出去!”易王后两手一摊,撇个嘴。
  “母后,”子职几乎是求了,“您心思密,这就动动嘛!”
  “说说,你想去哪儿解闷?”
  “就去宫外转转,我……久没见到那个……菲菲了,有点儿想她呢。”
  “菲菲?”易王后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笑了,“看来,你想出去转转,真还得她帮忙呢!”
  “快点儿让她帮呀!”
  “你只是去看菲菲?”易王后盯住他。
  “我……”
  “不会是想到更远的地方,譬如说,燕地?”
  见被母后一语道破,子职跪下,泪水流出:“母后,听说齐人把……把太庙拆了,还有宗祠、社稷……职儿……职儿……母后啊,身为燕人,职儿……”泣不成声。
  “职儿,”易王后揽起他的头,轻轻抚摸他的脸,“是的,燕国属于你,可好事是急不得的,要让他们磨一磨。唉,”轻叹一声,“母后原来还挺仇恨子之的,现在想通了,是他废了子哙,又杀了所有公子,把自己也玩完了。眼下的燕国,你只有一个对手,就是子攸,他还活着。不过,他马上也就活不成了。”
  “为什么?”子职惊道。
  “因为,有他在,你就多个麻烦。”
  子职长吸一口气,良久:“他在哪儿?”
  “在东胡,替人牧羊。”
  子职震惊:“这样的事,母后哪能晓得呢?”
  “因为母后有个好帮手,她什么都晓得。”
  “那个黑脸阿姨?”
  “是的,”易王后点头,“她是你舅爷留下来的,是秦国雕台的人,有她每天进出宫门,母后自然什么都晓得了。”
  “要……杀掉他吗?”
  “是的。如果不出所料,就这辰光,他应该死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
  “母后,”子职抬头,看向易王后,“既然他已不在人世,我为什么还不能回去?”
  “你回去,谁肯认你?你如何证明你是公子职?”
  “有母后在呀?”子职急了,“他们连母后也不认了吗?”
  “谁来证明母后就是母后呢?母后深居后宫,燕人不识,能认母后的燕臣大多让子之杀了。你也晓得,我们母子出逃时,连身上的衣服也被他们搜了个遍,什么也未能带走。就你我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到燕地,职儿,你想想,成吗?”易王后苦笑。
  子职明白了。
  “母后,”子职眉头凝起,“您方才说菲菲或能帮我,她一个小小墨者,怎么帮?”
  “不是菲菲帮,是另外三个人。”
  “谁?”
  “一个是赵王,一个是苏秦苏大人,还有一人,就是菲菲的义母,你是见过她的。”
  “是的,是的,我见过她,人可好了。”
  “她根本就不是菲菲的义母!”
  “这……”子职怔了,“不是义母,又是谁?”
  “是她的生母!”易王后语气笃定,“还有苏大人,也不是她的义父,而是她的生父!”
  子职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是你不会想到的。”
  子职抬头看她。
  “菲菲的生母,她又是谁?”
  “是谁?”子职本能地重复一声。
  “是你的祖太后,就是那个一直住在武阳别宫,说是陪你先祖公的女人,她是大周公主!”
  “啊?”子职几乎是从地上弹起。
  “儿呀,”易王后油然慨叹,“宫院深深,不知锁下多少事啊。想当年,纪九儿一口咬定你的祖太后与苏相国关系暧昧,母后一直不信,这辰光算是信了。怪道她推三阻四不肯见我,敢情是怕我认出她呢!”
  “母后,”子职冷静下来,沉思一时,看向易王后,“即便如此,怎么又扯到菲菲身上?菲菲她……怎么帮到我?”
  “你喜欢她吗?菲菲!”
  “喜欢。”
  “她喜欢你吗?”
  “应该喜欢吧。这些日子见不上,我一直念着她,不知她念我没有?”
  “喜欢她,就向她求爱,让她成为你的王妃!”
  “我……”子职迟疑。
  “要想在燕国立足根,你必须这样做!”易王后一字一顿,“你娶了菲菲,就把苏秦、祖太后的心拴住了。有苏秦主外,列国不敢再欺燕国。有你祖太后主内,燕人咸服。”
  “赵王呢?这事儿与他何干?”
  “有赵王在,你的身份就铁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认定你是子职。只是他眼下的心思在北地胡人,顾不上你。听说苏秦也去了,看来这个冬天够赵人忙的!”
  “母后是说,赵王会送我回燕国?”子职不可置信。
  “他不送你去燕国,将你留在宫里做什么?于他,你是可居的奇货呢!只是——”易王后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赵王不会白忙活的。”
  “他要做什么?”
  “要你听话!”
  “哼!”子职鼻孔里轻哼一声,“他休想!”
  “类似的话你只能在母后这儿讲,若是说错地方,怕就出不去这个宫了!”易王后瞥他一眼。
  子职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至于菲菲的事,”易王后接道,“有你欢喜她,这就够了。过些时日,待赵王战胜回来,如果他提出送你赴燕国,你就向他讨要菲菲,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有她在身边,你才觉得踏实。赵王若要起用你这枚棋子,就会讨好你。由他去对祖太后与苏秦讲,是顺理成章的。待燕国安定,菲菲也长大了,你就向她求婚,使她成为燕国王后!”
  “这不是违背伦常了吗?菲菲是祖太后……”子职顿住话头。
  “怎么会呢?”易王后淡淡一笑,“在名义上,她是墨者收养的孤儿,是个小墨者,祖后不过是爱怜她,收她为义女,到那辰光,让祖后改个称呼也就是了!”
  “职儿谨听母后!”